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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郝治年

齐河县孙耿镇:郝秋岩家世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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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4 20:05:07 | 显示全部楼层

                   齐河古寺考略       
                     
       此文虽名为考略,实为略说。
    齐河自古地处要冲,不仅为兵家必争之所,还是宗教活动的极佳道场。佛教自白马东来,渐成显说方家,自不肯放弃这片北望京津南极沪宁的方便之地,据民国22年《齐河县志》和民国24年《长清县志》所载,现今县域内可以考证的古寺多达三十几家,翘然可道者指不胜屈。今年元宵节,我与友人造访晏城观音寺旧址,不仅大兴古今迁变之慨:作为承载一方文化记忆的宗教建筑,虽云兴盛一时,但观之今日荡然无存,无迹可寻,亦足以令人有沧桑之感矣。
    表白寺镇孙耿村原为山左古镇,早在唐咸亨年间即公元670年至674年就兴建了兴隆寺,具体规模建制业已无考,惟从其名字中依稀透出盛唐气息。也是在唐代,离兴隆寺所处不远兴起了一座更有名气的寺院——宝林寺(后称表白寺),据明成化十一年江西饶州人屈祥所撰《重修宝林寺碑》记载:“济南有耿济邑宝林寺,创自唐世,累经兵燹,废弛日久,止有至元间所建塔在也……”伴随着宝林寺的兴废,先后出现了三个奇人,一是洪武年间的高僧智寿,号松岩,他对颓圮的宝林寺有再造之功,二是明正统年间的僧人智澄,其广大寺院规模,添置寺产,有延续香火之功,三是清代的和公上人,其为表白寺土著,侍母至孝,幼入空门,青年南游,归来后遂具方家风范,靠勤俭积累而重新庙宇,香火复盛一时,有邑人贾琅所撰《志和公上人》详叙其生平。明代孙耿镇又有一寺兴起,景泰年间济南府儒学训导王晋明写过一篇《重修延寿寺碑记》,由此查知该寺位于“齐河县节妇乡孙耿店之东北”,当与兴隆寺相距不远,至于始建何年无考。有意思的是乡民樊福兴出资重修后请王晋明写篇碑铭,看来王老夫子不信佛,于是乎就拿儒家的理论教训了一通樊福兴,也捎带着小损了一下住持僧。
    在齐河最有名的古寺还得数定慧寺,该寺因齐河僧人吕智寿跟随师傅姚广孝为燕王朱棣谋国立下汗马功劳,特敕旨于吕智寿出家之地为建梵宇。据明代齐河进士孟养性所撰《重修定慧寺记》与邑人赵瑞晋所撰《僧录司左讲经智寿禅师传》,约略可以探知当时定慧寺之规模与智寿禅师之行状。吕智寿原为北平人,随其父迁徙齐河,幼年即倜傥不羁,娴习孙吴兵法,“慨然有跃马横槊志,尤性喜浮屠法,因祝发为僧”,住于齐河城内的龙光寺修持。后值燕王靖难,经姚广孝引荐,得朱棣信任,赠予银碗,令其招募勇士,得骁勇数千,屡立战功,升为北平府僧录司左讲经。因为当初从伍时,不知何因,本县官吏竟将吕师所居龙光寺拆毁,吕师将此情陈于御前,龙颜大怒,拘禁案犯,敕修新寺,工匠建材俱遣自内廷,宝刹落成,敕赐匾额“定慧寺”,并委派一位叫能仁的僧人前来主持寺政。永乐十六年(1418年),姚少师圆寂,六月后,吕智寿无病端坐而逝,“异香满庭院,士庶莫不共闻”,成祖赐祭,葬于齐河龙光寺前祖坟之内。定慧寺所具有的传奇色彩与其皇家血脉足以让它独享“济南第一名刹”之誉。上世纪七十年末,齐河县城因兴建黄河北展工程而北迁晏城,享誉禅林数百年之久的定慧寺随之被毁,其砖瓦木料用于新县城文化馆的建设,据说朱棣御书“敕修定慧寺”石匾被砌进了墙体,后遂下落不明。
    较有名气的寺院还有元代刘宏镇(今刘桥乡)的报德慈恩院,该寺由高僧旬公和尚住持修建,旬公本不是齐河人,于邢台受佛法,云游至此,积三十年之功建造兰若,“置田土千亩之余,桑麻俱备,僧之堂供,岁月不乏”。这个老和尚很神奇,“不味五谷,菜枣充饥,十有余年”,死后,“十有余月肉身不朽,容貌俨然”,门徒数百。事迹见元代高僧洪毅所撰《德州齐河县刘宏镇报德慈恩院第一代住持旬公和尚碑铭》。
    前两天,我刚点校了道光进士孟毓藻的《重修泰山行宫记》,这位赵官镇的儒生也跟王晋明一个脾气,他去位于镇之东街的寺院散步,看到这里供奉的神仙儒道释杂然相处,尤其对把“百子娘娘”目为文王后妃化身的世俗看法很是不满,于是乎大谈文王之圣,揶揄佛家不伦不类,僧人请记,他“遂将与僧言者备述之,刊之于石,以俟后人之详论焉”,令人颇为解颐。
    据民国《长清县志》载,胡官屯镇阴河村南曾有一寺名清净院,“殿内有铜佛十数尊,碑碣林立,钟鼓二楼左右对峙,殿宇辉煌,规模宏敞。天旱祈雨极有灵验。光绪十五年黄河溃决,荡然无存。”
    阴河寺毁于自然灾害,而更多的寺院其命运则系之于人。赵官镇北街有一寺叫广福,不知创建于何时,民国八年,兴办新式学校,借佛祖道场办学,大殿改讲堂,若干雕像均抬到操场埋掉。在搬一铁佛时发现其腹内有帛纸一包,打开一看,有明代八股文三篇,诗一首,其文题目为《有朋自远方来》、《天地之大也人犹所憾》、《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者以为“文皆理论正大,有关于世道人心”。其诗更是饶有意味:“僧家竟何事?扫地与焚香。清磬度山翠,闲云来竹房。身心尘外远,岁月坐中忘。向晚禅堂掩,无人空夕阳。”格调与意境俱可称为上品。这其间定然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聊为悬念吧。
    也是民国八年,堪称“足壮一方之观瞻”的头头寺亦遭广福寺之命运。该寺位于今天胡官屯镇朱楼村,据民国《长清县志》载:头头寺“正中为佛殿,前有山门,后有霹雳阁,东西各有厢房,规模宏阔,体势巍峨”,又引《古今图书集成》曰:“清邑各里皆有寺,以为一方之镇,头头其首建者也,故以头头为名。”可见该寺历史之久远,名声之远播,确有可观之处。
    今天齐河的古寺俱已灰飞烟灭,据1990年《齐河县志》记载,至1985年止,境内僧寺只余草寺,惜乎还位于靳家乡,而该乡几年后即于齐河剥离,归于济南版图。
    晚唐诗人杜牧咏叹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爬梳这些曾经晨钟暮鼓于齐河的梵刹,在这条宗教、民俗、建筑等混成的河流里,千年一瞬,百劫相继,也可印证齐河的诸多兴衰事迹,其间的今昔之感留给我们的回味可谓斑驳难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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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4 20:06:10 | 显示全部楼层

孙耿访贲如


贲如何许人也?何劳于我念念不忘且舟车访之?何劳于我重操老惫文思而志之?
去冬酷寒而多雪,蛰居晏邑西鄙,残灯抱影,薄茗索味,顿觉世情百无聊赖,转而沉浸于往哲典籍,寄兴于乡土掌故。此之癖好或滥觞于儿时,忽忆孩提夏夜,与几伙伴围聚于一乡老身畔,听其谈古论今,拉拉杂杂,兴致淋漓处常常忘记归家黑甜,甚至绞缠不休,直至乡老佯怒而去,才悻悻然作鸟兽散。又思生于本土,也曾弄过几篇拙劣小文,却未认真写几个有关齐河的文字,现在兴心起意也算是对这里的平原河流草木生灵的一个小交代吧。
为何会最先想到去碰触这位四百多年前的乡党呢?只能说这是种巧合吧:在如上所说这样一个时间,这样一种心境,我这样一个人碰巧就遇见了他——郝炯老先生。南宋人蒋捷有首《虞美人》词,约略可以隐括其一生:“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郝炯生于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又名絅,卒于清康熙十三年(1674年),其间时代大裂变带给士人的种种苦痛和无奈一一投射于他。他的履历表可以这样填写:籍贯济南府齐河县孙耿镇,字木仲,号贲如,别号澹道人,崇祯十年(1637年)进士,初授直隶肥乡县知县,崇祯十三年调任永年县知县,历任兵科给事中,累官至浙江布政司参议,后以病告归,遂隐居于济南与孙耿两地,直至去世,与其兄郝焜合著有《瓯香馆诗文集》。
郝炯之于齐河的意义,不仅在于他给后人留下了优美的诗文和动人的传说,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身后,为齐河这个文化相对贫瘠的小县造就了一个极一时之盛的文化簪缨世家,可以这样说:郝炯逝去的背影还未完全淡出人们的记忆,一个个打着郝氏烙印的名字就开始在山左之地的文学星空熠熠闪烁:郝宁愚精治《四书》,来龙结穴,阐发幽微,郝宜栋深谙《易经》,多发前人未发,二人皆为领袖群伦的文章好手;郝允哲、郝允秀兄弟被誉为“历下风流,夕秀日启;寅亭兄弟,联镳竞爽,分据坛坫,顾盼自如,一时有二妙之目”(张廷寀《松露书屋诗序》);允哲之女秋岩女史堪称清代女诗人之翘楚,其所著《碧梧轩吟稿》、《蕴香阁诗钞》、《恤纬吟》三集皆咳珠唾玉,蕴藉邈远,“从今莫话因风句,谢女当年枉得名”(宋藻《题郝少君<碧梧轩诗卷>》),允哲之子郝筨也是位文墨风流之士,被时人目为深得李义山之神味;郝金章、郝凤章兄弟曾参与民国二十二年《齐河县志》的修纂,文采斐然,各具千秋,可以看作郝氏文脉的谢幕之作。据《郝氏家谱》所载,孙耿郝氏三百多年间,共出过两名进士、五名举人,庠生、廪生、监生、贡生、太学生指不胜屈。
爬梳齐河历代文学的脉络,假如郝氏缺席,恐怕要黯然失色。
要之,追根寻源,郝氏作为齐鲁文化世家肇始于郝炯之祖父,有“郝佛”之誉的明省祭官郝经纬,但推波助澜之功当属郝焜、郝炯兄弟。郝焜亦为明季举人,然未仕而殁,郝炯独挽文运,以其宦迹遍布南北之经验,身历明清两代之悲欢,奠基郝氏文学之七宝楼台,导引郝氏蹁跹于翰墨场中,皆拜其所赐也。
                      二
深冬的阳光洒在孤寂的原野上,目光流注之处一草一木,我都于心里寻找着它们与不久前读到的那些诗歌意象的微妙契合。很难想像,或者说我忽略了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她竟然哺育出这么些文学高才之士!随着车轮的转动,我的心加快了跳动,不由地浮想:或许,转过那个拐角,就能碰见正领着一帮咿咿呀呀的儿孙遛弯的郝炯先生吧?
孙耿,一个北方极平凡的地名,只有当它跟那个风生水起、渊深海阔的文化家族联系在一起,才有了格外的重量。孙耿现属齐河县表白寺镇,分为孙东、孙北、孙西三个行政村。其历史渊源悠久,据民国《齐河县志》载:“新孙耿镇在县东北四十里,原隰砥平,宇衡相望,凿井耕田,咸歌乐土。相传孙耿二姓始居此地,因以为名,今居户无耿姓。按《金史》:齐河镇三,晏城、刘宏、新孙耿。邑之东北境接壤济阳,今济阳有镇名东孙耿,齐河有镇名西孙耿,二镇相距二十里,疑即旧镇所分与。”以上所言之邑是指位于黄河岸畔的齐河老县城。又郝炯裔孙郝允秀曾有诗曰:“驱马连城路,苍然立晚风。罗云天外白,霜叶水边红。乍喜孤村近,还愁落木同。斜阳无限思,回首见征鸿。”这首名为《孙耿道上》的五律下,有允秀先生特意加上的小注:“士人相传孙耿为田齐十二连城之一。”如此,孙耿真堪称古镇了,能孕育出璀璨的郝氏文星也不枉其古了。
陪我一同前来的张峰老弟是镇里的干部,熟谙此地风土民情,他告诉我,为了给我寻找《郝氏家谱》,孙耿社区的郝主任已经骑摩托车去邻村索取了。在一条陋巷里,我们见到了郝象舜大哥,五十多岁的样子,不高的身材,两颊红润,目光炯炯,声音洪亮。引起我注意的还有,他称呼郝炯言必“炯爷”,称呼郝秋岩为“姑奶奶”,言语间还流露出一些古意,比如反对你的意见时就拉着长音说一声“差矣”。他讲了郝炯的三个细节:一是他曾经留下一顶官帽,常人戴上帽檐就到了脖子,我想这大概是因郝炯身材特别魁伟,其冠戴自然也是大号的;二是他曾经传下一件名叫“温凉盏”的宝贝,装在里面的酒能够一天不凉,我想这不过是一个保温性能极好的酒壶罢了,后人觉得祖先了不起,所以他留下的东西自然也就非凡了;三是郝炯的府邸有额曰“朝义弟”,曾有一县官骑马过其门,被家丁拉下来痛扁一顿,郝大哥的解释是“大概皇帝跟郝炯结拜了把子,所以其门上就挂了‘朝义弟’的匾牌,文官下轿,武官下马”。后据相关资料,这个“朝义弟”应该是“朝议邸”的讹音,是因郝炯有功,其父郝天相被赠“朝议大夫”,郝氏府邸遂名焉。
我问:“郝炯老先生的宅邸还在吗?不是说有个郝家大院被列为县级保护文物了么?”郝象舜说:“那个院子早先做了镇粮所,现在破败不堪,不看也罢。”
郝氏自明永乐年间由河北枣强迁于此地,生息繁衍,散枝布叶,遂为望族。孙耿作为郝氏的福地,以最绵密温馨的文化形式切入每个后人的灵魂,让他们一生铭记祖宗的遗训,莫忘这个文化簪缨世家赖以存在的基础是什么。这种带着严厉意味的“叮嘱”对任何一个郝氏后人来说都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和动力,在查阅郝氏文献时,我深切感到这个家族似乎天生就注定要被文化的宿命所笼罩。
按《十世祖继妣齐太恭人传》所载有关时间推算,大约在郝炯六七岁时,其父天相就离开了人世,郝焜、郝炯、郝熠三兄弟皆靠祖父郝经纬、继母齐恭人抚育**,用郝炯自己的话就是“炯兄弟幼失怙恃,生长我祖讳经纬、妣张氏、继慈齐氏掌中”,可见这位齐恭人于郝氏之恩殊大矣。
髫龄之际的郝炯,正处于最调皮的时期,少不了满街满野的撒欢,但家法森严的郝家不会任由他的野性释放,大约就在这个时期郝炯开始接受开蒙教育。他在一则手卷里如此描述了当年读书孙耿街的情景:“幼与兄读书一梧轩,乃先严君读书处也。梧茂甚,浓荫可半亩。兄弟谭文其下,暑气一清,至于落叶敲窗,秋风似雨,掩关理文业,觉潇洒之致逼人。中有海棠玫瑰蔷薇石榴迎春玉簪葡萄丁香萱草,余居西舍,舍仅间余,一门四窗,窗皆有花相映,一年数易,书案尽向花借生意也。”在另一则手卷里,他进一步明确了这间书屋的准确位置——西街旧宅,大约在今天的西孙村。看来这间小屋已成为少年郝炯最重要的生活空间,斯时最大的乐趣莫过于两兄弟间的“一唱一咏”。回忆的诗情画意明显带有“修正式”的补偿功能,那时致力于攻读举业的郝炯不可能像他描述的那样轻松自在,除了吟诗作对,他更要面对枯燥的制义文练习,要一遍遍揣摩那些古奥的典籍,与面目古板的先生朝夕厮磨。
三百多年前某个阳光明丽的日子,那个少年于倦后推窗一瞥,不经意就看到了我这个正向他走来的不速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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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4 20:07: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阵摩托车的声音,原来是到邻村取家谱的郝主任回来了,他拎进来一个装有书籍的方便袋,打过招呼,小心翼翼地掏出八本发黄的线装书,封面赫然写着“郝氏家谱”四个浑厚端古的大字,左上有“民国壬戌冬月重镌”字样,右下署有“二十世孙金章敬题”落款。
我边翻阅边感叹郝氏的文渊懿深,也不时说几句有关他们祖先的事迹,竟触发了郝主任的感慨:“老郝,你看我们还不如外人对自己家族的历史熟悉呢,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我忙谦虚说只是知道一些皮毛而已。郝主任告诉我,这部族谱能够流传到今天实属侥幸。文革期间,郝家祖上留下的物件绝大多数付之一炬,家谱更是当破之的,留在家里无疑就是“桌子底下埋地雷”,于是乎大家伙忙不迭地斩断与封建文化的关联,于是乎灰飞烟灭,于是乎高枕无忧,惟有一位“院中的嫂子”恪守祖上所订家谱“置之几案时加珍护”的祖训,偷偷把这部家谱藏进炕洞,使这份珍贵的郝氏文献得以有惊无险地度过浩劫。
我不由对这位普通的农妇别生敬意,当所有男人都被时代的壮丽词汇灌昏了脑瓜,狂热地要扫除“一切害人精”,即使有人并未丧失理性,却也不敢“逆历史车轮”而动,乖乖地束手就擒,乖乖地把祖上的积累奉献出来,供人践踏取乐,但她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做出了让须眉男儿汗颜的举动。
正感慨之际,郝主任说,你看我嫂子来了。那是一位非常普通的农妇,穿着藏青的衣服,站在冬日如水的阳光里,只对郝主任叮嘱几句,随即转身离去。我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这位值得尊敬的老人的面目。
我轻轻掀动薄脆的纸页,这纸如此脆弱,似乎因为它承载着太多的内涵而力有不逮,几欲折断一般,然而真正的韧性和强大往往来自于柔弱者,老聃的舌头就曾这样风轻云淡地打败了牙齿。
作为孙耿《郝氏家谱》的创始者,晚景沉疴缠绵的郝炯在忐忑和凄清里,于其所作序言后钤下了“延生坞”的印章,这位老人念念不忘的是“此后人人知我祖宗以来积德累仁,万世不改,能不勉强为善”。自古国人视家为缩微之国,从郝炯手编家乘不难看出,他骨子里的儒家情怀并未随着退出政治舞台而风流云散,却于齐家中得以悄然延伸。这当然有些杀鸡用牛刀的意思了。但他终究是没有办法的。
青年时期的郝炯对书斋生活已经有所突破,他热情奔放,小小的篱落怎能长期捆缚一颗热血充盈的心灵?他需要的是旷野的呼唤,是狂风骤雨的历练,是为骚动不安的青春找一个着落。历城名进士申士秀乃郝允哲、郝允秀兄弟之师,相与过从亲密。有一次他们一块饮酒,又听允哲、允秀讲到郝炯青年时期的情状:“(炯)性豪放,读书之暇,辄跨马率诸从人牵犬臂鹰而出,兔起于前,诸从人征逐于后,公发纵指示,呼笑以为乐。”(申士秀《贲如郝公传》)可以想见郝炯之意气风发,豪气干云,也可见他于青年时期就刀马娴熟,不纯粹是耽于经书的文弱书生,其身上放射出一股淋漓磅礴的生命元气,因之,申士秀由衷赞叹道:“其予闻之,又未尝不为之浮一大白云。”
大概也就这个时候,郝家发生了一件很是离奇的事情。郝炯的祖父经纬九十多岁,有一次得病濒危,郝炯兄弟跑到村里的关帝庙祷告,祖父竟然死而复生,且能把兄弟们对关老爷说的话真真切切复述下来,而关帝庙离郝家一百五十步远。于是受到关帝庇护的郝家,在郝经纬的带领下负土垒石为关公创建新庙三间、东西道房四间。这件事给郝炯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即使后来在外为官,亦不忘从俸禄里拿出钱来赒济道人,更甚于退隐后,为解决道人长久衣食之计,竟买地若干亩让道人自力耕种。郝炯的豪放近于李太白,飘逸也约莫相仿,喜欢仙道也是同好,晚年自号“澹道人”即根于此,所作《关圣帝君庙香火地碑记》署名为“弟子郝炯”,“弟子”二字很能透露郝炯精神世界的秘密信息。
1627年,二十八岁的郝炯赴省城济南参加乡试,那年的试题为《人能弘道》,搦管凝思,下笔如神,于是一篇神完气足的美文新鲜出炉:“圣人属弘于人,而决之以能焉。盖人外无道也,弘道者正此人耳……”主持乡试的房师看后击节批曰:“气势昌大,神理酣足,而雄辩峻洁尤不可及!”此次文战,郝炯一举拔得乡魁,文声随之日隆,以至多年后,德州大儒孙峨山先生还向郝氏后人打探其文集的下落。
也就是这一年,在与山东相隔千里之遥的辽东,后金的皇太极正指挥滚滚铁骑向宁远与锦州发动着一轮猛于一轮的攻势,十六年后大明帝国的夕阳在内忧外患夹击之下黯然陨落,也正是在帝国黄昏的余晖里,郝炯开始了自己人生的上扬走势,这也就注定了他的个人命运要遭受时代大风雨的无情摧折。
                  四
光绪初年,即郝炯去世二百多年后,他的后代郝源泉行商至河北广平郡时,意外受到当地士绅的优礼,原因是听说他是郝炯的后人,而郝炯得进后曾当政于此地。在郝金章所作的《十一世胞叔祖给谏公传》里,他由衷地赞叹道:“谈及给谏公(郝炯后为兵科给事中,职当谏官)治永德政,辄津津乐道,感人之深,历十余世而如新,西人有言‘名誉为生命第二’,信然欤!”永是指永年县,为广平府首县。郝炯是在崇祯十三年由肥乡县转任永年知县的,此前在肥乡县任上也干得轰轰烈烈,风风火火。记载郝炯这次转职的史志都用了一个词——调繁,所谓调繁者,乃谓调任政务繁剧的州县之意,可见郝炯甫一入仕,即得到上方的认可。
郝炯中举之后,到他于崇祯丁丑成进士,其间又是十年,关于这十年现存资料一无记载,约略可以推测出他的生活状态:除继续攻读研磨八股外,自少不了与兄郝焜、弟郝熠之间相互酬唱,游历名山大川,拜会府道名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郝炯的丹青水平也不错,这从申士秀见到他的一幅画作之后的赞美之词可以看出来:“予睹(其)所为兰竹数丛,历落有致,想见前辈风流。”还有就是他晚年把玩唐寅等名家画作的题词,与画家熊辅周的频繁交往;因此在这段相对悠闲的时光里,他很可能沉浸于涂抹花鸟山水,乐此不疲,也极有可能正是为打发悠长的村居生活,他才开始了对画艺的自觉追求。也可断定,这个时期的郝炯研读了不少兵家书籍,一方面这是因为郝炯肯定注意到了时局的诡谲变化,明帝国内部农民暴动风起云涌,外部后金虎视眈眈,大有狼吞华夏之势,对于一位怀抱家国的儒生来说,他定会清醒地意识到将来极有可能要直面军事斗争;另一方面,这也是郝炯的禀赋所致,他生性豪放不羁,大具军旅风范,仰慕历代英雄。喜谈兵法,对于已经踏入仕途一只脚的郝炯来说,正像今天青年人谈论蹦迪一样自然。这种作派后来遗传到他的裔孙郝宁愚身上,成为儒士谈兵的典型,其门生贾琰说他“又喜谈兵,娓娓不倦,颇类张横渠先生初年为人”。从郝宁愚的喜好或可反证其叔祖斯时斯状,至少可以说明这点——郝家祖上曾留有不少兵书,而这正是郝炯当年披览之遗物。
还有一点引发了我的兴趣:这十年是郝炯自我砥砺的十年,韬光养晦,以待冲天。因为依照惯例中举之后,就可以授予一定的官职,能够耐着性子蛰伏十年,只能表明郝炯有更大的目标,而不甘心去做一个县学训导之类的小文官。依据其兄郝焜的行状看,他这十年里可能还有一些思想上的小波动,因为郝焜这个人对功名并没有太强烈的冲动,相对较淡泊,作为日夕相处的兄弟,大哥的态度极有可能也影响了郝炯,但郝炯体内蕴藏的建功立业的野心毫不费力挥走了那一丝消极情绪。
郝炯宦迹的第一站是直隶肥乡县知县。肥乡县旧志对于郝炯的叙述明显带有抒情意味:“郝炯,齐河进士,体貌魁伟,干事明敏,善议论,能鼓舞人……”那是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匪盗乱民变兵,蜂拥而起,而关外的后金铁骑也不时乘隙突破长城,滋扰掠夺,史书多称之为“北兵”。1638年冬,数万北兵围困肥乡弹丸孤城,其情形真可谓千钧一发,一旦城破,玉石俱焚。“公慷慨誓众,乘城固守,时而长啸,赋诗以见志。亡何,兵引去,而城赖以全。至今肥乡人士犹传其‘仗剑步高楼,擎盏邀明月’之句焉。”(申士秀《贲如郝公传》)郝炯的军事才干于此得到充分发挥,其卓越的口才与壮怀激烈的情操更是折服了士庶人等。对付一股股游击匪盗,郝炯更视若掌上观纹,采取招募义勇、大造声势的办法,令贼人闻风丧胆,“皆相戒不敢犯”。(《肥乡县志》)郝炯还很有战略眼光,他看到肥乡县城乃土城,溃败不堪,就下令改建砖城,以备不虞。他所采取的工作方法也很有创意:“计社里,分尺丈,一切砖灰物料,令民照工自备,自督,不假胥吏手,匝月而工告成,见者惊为神速。”(同上)
郝炯治肥很有些单父弦歌之意,县境大治,以至南边的成安县不时有人因匪盗猖獗不已而移家肥乡。这时郝炯的胆识跃然而出,他没有画地为牢,更没有“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而是发兵径入成安,缉捕强梁,一邑赖以得宁。其后等到成安令屠斯立移文,邀请他合力剿匪时,“即日合兵大剿,公身先士卒,击杀不啻数四,或设计擒伏,间有听其自新者,贼遂平。”(《成安县志》)正当壮年的郝炯英姿勃发,策骏马,挥长戈,斥风雷,谈笑间贼氛清净。成安百姓感激于衷,在县内为郝炯建立了一座“报恩祠”,以志不忘存活之德。
郝炯宦迹的第二站就是永年了。其治下的永年与肥乡县大同小异,乱世风雨飘摇,人心惶惶,加之天灾频仍,“洵危急存亡候也”。崇祯十四年,郝炯宰永年,而此前一年永年岁大饥,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于是有人提议引水灌田,以救残喘,但却没有资金,这时郝炯初来乍到,毫不犹疑地捐出俸钱四十环为助,“躬亲劝课,风雨无辍”,闸竣工后,郝炯为之命名曰“广济闸”。在肥乡县时他就曾创办养正书院,大力劝学课士,到永安后更是“课士晴雨,并赏成德,达才者浸浸隆起”。(《永年县绅士胡悦周暨弟悦尼祝词并序》)于是士民之心归附,这年九月二十二日适逢郝炯“悬孤辰”(生日),永年阖邑簪绅纷纷敬献祝寿之物,“有献物者,有献绘者,有献文者,有献诗者,独未闻有献词者”,于是曾受教于郝炯的胡悦周兄弟,以门生之礼恭赋“俚吟十阕”,其一云:
羡君家,列应宿,将旭日扶。羡君家,巧制锦,把金针度。羡君家,咏芾棠,两著誉。羡君家,勒口碑,三传署。羡君家,筑肥城,旬不需。羡君家,集梁鸿,帷暂驻。羡君家,救年饥,千火举。羡君家,戢泽狐,万井娱。彼姝,更堪羡五百里贤人聚,吾徒,须不让鲁诸生服孔服。(《北雁儿落带得胜令》)
受到士民如此隆重的祝贺,或许出乎郝炯的意料之外,身在宦海,他也知道最忌讳的就是“张扬”二字,但士庶人众发自肺腑的热切之情深深感染了这位儒生,他骨子里的豪迈气质也实在让他做不来女儿忸怩之态,索性性情一些,“与民同乐”,在生日当天吟诗明志。其诗前有段意味深长的小序:“九月二十二日为余诞辰,绅士父老为诗祝余,又为余处处建醮祈寿,香篆磬声遍城郭,感成三章。”
家家为我祝长庚,徧结炉烟接磬声。我亦拈香为若祝,早宁烽火寿苍生。
博得瑶章数十篇,七重关隘百程天。还愁到处难轻渡,一字千金当税钱。
山城万灶半寒烟,拙妇无能徒枉然。惭愧此来虚岁月,何颜费尔买谷钱?
三首诗正是夫子自道,有欣慰,有自责,有祝愿,有抱负,百味杂陈。身处明季乱局,郝炯不可能真正高兴起来,民生凋敝,烽火遍地,满眼疮痍,他纵有“浴日手”也难当“擎天柱”。所以其诗中并看不出半点喜悦,有的只是忧患和无法言说的隐痛。
据胡悦周、胡悦尼兄弟所作贺词序可知,这时的郝炯还兼任着邻县曲周的县务,其为当政者所重已约略可知,同时这还透露出一个信号,那就是郝炯开始为明中央权力核心所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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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4 20:07: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五       
郝炯身上萦绕着浓郁的民本情怀,这使他能够把目光投向最底层的民众,也给予他向权贵挑战的勇气。从郝炯的成长经历看,有一个人对他影响至深,这个人就是他的祖父郝经纬。
郝象舜大哥说每年春节,自家都要写一副对子,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其内容是“一山门对华不注,三字家传学吃亏”,“学吃亏”正是郝氏的祖训。我猜测这副对子的来源当与郝炯退隐后居于济南有关,所以才有了开门见到华不注山的意象。华不注又称华山,位于济南市东北郊,孤峰独立,峭拔奇秀,春秋时著名的齐晋鞍之战就发生在这里。“三字家传”最好的体现者就是郝炯的祖父经纬了。经纬字子文,号葵亭。郝经纬兄弟三人,两个弟弟叫经纶和经蕴,三人均“乐善好施常如不及,偶遇凶岁必倾囊磬仓以救济之,全活无算”,故称之“郝家三尊佛”。尤其经纬更是佛心广济,有一年郝家田里的庄稼熟了,乡人纷纷抢收,他去查看时竟被一“横民”掳去,幽禁在一间破屋中,其婿闻知后纠集族人,将其救回。女婿愤懑之极,差人看守禾田,乡民遂不敢近。经纬找到女婿说你把人撤回来吧,“吾之所以无失乡人欢者,徒以此数亩禾稼耳,且刈秉取穗者皆吾乡人之穷而无告者也,吾终不令若独啬而吾独丰”。郝炯自幼失怙恃,跟随祖父长大,深受经纬言行影响,其曾治印一枚曰“郝佛之孙”,每于题跋书画时使用。
据郝金章所作《九世祖葵亭公传》有言:“我族自承旨公标‘学吃亏’三字于堂,以垂后世,越二百余载,又有我葵亭公之乐善好施,源远流长,岂偶然哉!”可知勇于、乐于吃亏的郝氏家风实滥觞于承旨公——郝氏远祖郝经,经为元代大儒,曾受封为翰林承旨。经纬接过其衣钵,是个忠实的践行者和发扬光大者。这位颇有乡间智者风范的老人,以自己的慈悲情怀醇化着世风的浇薄,可以想见他一部银髯飘飘、笑容可掬行走在阡陌小径上的神貌,路人遥呼问候,他则颔首作答。童年的经历和印象深刻进郝炯敏感的内心,祖父的行止在他精神世界打下深重的印迹。现代心理学表明,一个男孩在成长过程中总喜欢寻找一个模仿的榜样,身边的男人无疑会成为最便捷的临摹对象。就这样,幼年丧父造成的父亲角色的缺位,祖父很自然兼任了这一职责。郝经纬博爱式的做派消弭了这位明代省祭官与乡亲邻里的阶层隔阂,无形中也给了郝炯兄弟接近底层、了解底层的机会。如果说儒家的修齐治平观念是郝炯思想原野上的崇山峻岭,那么佛家的慈悲救世情结则是广漠的田畴与静静的河流,二者既有明显的分野,又互为映衬,共同形成他既纵横捭阖又刚柔相济的精神景观。
然而,此时的天下早已釜沸鼎蒸一般,李自成与张献忠的农民军犹如狂飙扫荡着王朝的残枝败叶,崛起的后金觊觎着烽烟滚滚的华夏大地,在辽东前线与明军进行的军事拉锯战此起彼伏,日趋惨烈,其犀利的游骑部队常常突如天降,深入到河北、山东等腹地酣畅掳掠,无人能撄其锋。乾坤变色,社稷倾圮,已为时不远了,恰恰此时朝廷征召郝炯的命令到了永年。
关于郝炯这次受征召的时间,相关文献阙如,不过大体可以推定在崇祯十五年前后,因为崇祯十六年五月就发生了兵科给事中郝炯纠劾内阁大学士周延儒及其党吴昌时、周仲琏的重大事件。
郝炯车骑入京的背影笼罩着苍凉,甚或叠加着层层悲壮,因为他清楚自己很有可能被卷入昏聩帝国的政治绞肉机,继而粉身碎骨……
                  六
崇祯十六年,北京的早春,柳色如故转新,护城河的残冰上野鸭与鹳鹭的影子投在柔柔碧波间,市井依然暄腾着尘世的烟火气息,花楼上卖俏的姑娘眉眼亮了……似乎一切都还在按照生活的常态流动着,但就在这“流动”里混杂着一股吊诡的不安,而且愈来愈清晰。行走在皇城甬道上的郝炯内心就感受着“时局的煎熬”,这位山东大汉的眉间笼罩着阴霾之气,步履看上去格外沉重。
郝炯进京后的身份是兵科给事中,一个从七品的小官,但对明代官制有了解的人都知道这个小官的分量。明代的六科即吏户礼兵刑工,其主管叫都给事中,正七品,下边就是左右给事中和普通的给事中若干人。六科品级低微,却不容忽视,因为他们的直接领导就是皇帝。按照明制,每天每科有一名给事中到殿里值日,“珥笔记旨”,直接恭听圣训,更要命的是他们对皇帝的制敕有权“奉还执奏”,换言之他们可以不赞成皇帝的意志,提出个人的见解。与此相适应,他们就拥有了令人震骇的一项职权——可以弹劾任何一个高官显要。那么六科的人选是如何确定的呢?钱穆先生在《中国历代政治得失》一书中说:“大抵这个人精习财政,便派做户部给事中。那个人懂军事,就派做兵部给事中。”然也。郝炯的军事才干在肥乡已得到充分印证,走进兵科自然适得其所,而且对于一个有浓厚“兼济情结”的士子来说,兵科给事中这个舞台还不错,足够他施展自己拯弊振疲之拳脚。
但此时的局面真叫人泄气呀!外部,官军扑灭农民军的军事行动屡遭败绩,尤为严重的是一股清兵精锐于崇祯十五年十月突破了长城关隘,畿辅左右,兽骇禽飞,直到今年四月依然盘桓于莒州一带,依恃山高草茂,牧马卧憩,直入无人之境,战争、兵灾、饥荒、谣言、恐慌的绞索将帝国吊在了如血的残阳晚照之中;朝内更是不能消停,内阁大学士周延儒结党营私,弄权舞弊,只手遮天,苟苟且且,一片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帝国是不是就要倾圮了?”这样的念头肯定在郝炯的心间闪现过,他熟知中国历代兴衰史,不能不正视国内频现的“末代朕兆”,但他的内心本能地拒绝这种推断,“或许还来得及吧……”他也肯定兴起过请缨疆场的豪情,那种生活似乎更对他的胃口,枕戈待旦,挥刀杀敌,喋血三尺,岂不快哉!可是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你是刚刚上调的京官啊,看来只能“处庙堂之高则忧其君”了,只能在恪尽职守里完成自己的使命了。
关于郝炯短暂的朝中生活所能看到的史料寥寥无几,且大多只言片语,不能上下连贯,左右攀附。但还可以勾勒出大致的轮廓。
京城四月的旖旎春色,对于焦躁恼怒的思宗来说无啻于揶揄至极,满腔愤懑一股脑泼向内阁大学士周延儒:“身为宰辅,竟任由北兵来去,大明的颜面何在?”周延儒这位皇帝曾经的密臣,一只脚已踏到悬崖边。迫于情势,他只好主动请命率军迎敌,“上冷笑曰:‘先生果愿去,朕在宫中看过奇门,正在此刻,一出朝门,即向东行,慎勿西转。’”(计六奇《明季北略》)思宗的绝情释放出再明显不过的信号:如不能退敌,你也就别再回来。这个周延儒哪懂得行军布阵啊,不过是硬着头皮接招罢了,所以他的策略就是拖和避。天气渐渐炎热,清兵不耐此种气候,才饱掠而归,“延儒侦知之,奏捷,加封太师。有山人题诗讥之曰:敌畏炎熇归思催,黄金红粉尽驼回。出关一月无消息,昨日元戎报捷来。”(同上)
明白人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朝政日非,江山破碎,正是此类奸佞所致。就在周延儒班师凯旋的乐声里,郝炯在寓邸窗下,饱蘸激愤之情,以自己特有的豪迈文风写下了一纸弹劾奏疏,把鞭挞的矛头直指权臣周延儒及其党羽。可惜的是,这篇震动宇内的奏章并未完整流传下来,仅能从《明史》中截取出一个片段,但就是这几十个文字,每个字读来都力重千钧、剑拔弩张,叫人仿佛看到了那个决眦欲裂、双睛喷火的郝给谏:“吏部郎中吴昌时、礼部郎中周仲琏,窃权附势,纳贿行私,内阁机密,每事宣泄。总之,延儒天下罪人,昌时仲琏又延儒之罪人也!”一场弹劾周延儒、吴昌时的风暴被郝炯轰然引燃,冬昌时伏诛,延儒赐死,郝炯“直声震天下”(申士秀语)。
郝炯冒着掉头的危险赢得了一个小官员的尊荣,自我功业旋即推向巅峰。
此后关于给事中郝炯的音信就只剩下了无名氏《崇祯长编》里的两段话,一为“谕吏部:‘晋中防河甚急,亟需敏干经理。据辅臣奏,郝炯可用,准补河东分守道,充为事官,图功赎罪,俱照旧管地方事务,该部即具本以闻’。”一为“ 谕吏、兵、刑三部:‘郝炯、许国定二员情有可原,才堪使过,著赦罪充为事官,随余应桂星驰秦中,听该督调用,剿贼立功自赎。不效,前罪并论’。”
在周延儒倒台前后这段时间里,郝炯也沦为了戴罪之身,他到底忤逆了谁,史料没有相关的记载。但我们可以做出如下推断:以郝炯之耿介加上台谏的敏感身份,在相互倾轧的权力场中能保持全身而退,那就不是郝炯之为人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郝炯惩处来自皇帝的亲裁,或者他竟直接冒犯了龙颜也未可知。这两条敕令都讲到让郝炯戴罪赴晋陕“立功自赎”,看来朝廷对郝炯的才干还是非常认可,尤其是他的军事方面的能力。现有资料并无涉及其晋陕生涯者,一个可能是他并未奔赴戎机,原因是他罹患大病,在他晚年的一则手卷中,有这样的话:“余待罪兵垣,曾构一词云:‘自恨指尖无力气,弹不响宝刀声。’盖时余卧病也。今年又构一词云:‘宝刀卖了,错听空匣吼。’可见病益深,贫益甚,英雄到此惟有慨叹。”兵垣者,兵科之谓也。可以想见当时郝炯之境况,真是有心杀贼,无力捉刀,英雄囚首,何当以堪?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被强烈的厌倦塞满胸间,道家退隐的思想占据了主流,郝金章在《十一世胞叔祖给谏公传》中用这样话一笔带过:“惟国是日非,公遂陈情乞养。”问题出现了,他是戴罪之身,岂有自由主宰行动的权利,但乱世纷纷,怕当权者也顾不得这些了,那就随他去吧……可是站在今天的立场看,他的这次隐退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国家多事之秋正是急需干才之时,于此时负气乞养,实在有些逃避的意味,——但毕竟我们不能回到历史现场,或许郝炯亦有自己的苦衷,比如继母齐氏年事已高,胞兄郝焜的身体状况也日趋恶化,他自己也缠绵于疾病之中。
离开北京时,郝炯可曾回首过威严肃穆的紫禁城,可曾对自己的人生选择生出隐隐悔意,甚或毅然决然,打马扬鞭,远方正传来乡关的声声呼唤……
然而,就在他离去不久的身后,轰隆一声巨响,明王朝的大厦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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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4 20:08: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七       
在与郝象舜大哥的交谈中,很容易感到他对这位先人由衷的崇敬,甚至有点“钻之弥深,仰之弥高”的意味,他反复说到明亡清兴后,当局要郝炯出来做官,他迫于压力应之,实际却未到任,只由他为官的学生给予“挂名”伪装。这引发了我对晚年郝炯心理状态的思考:作为明朝的士子他本应该以死殉道,却又戴上了新朝的顶戴花翎,内心定然被“贰臣”二字压得几近窒息。作为一个传统文化浓厚的门第,郝氏后人津津乐道于郝炯的政绩,对于其“贰臣”身份又是讳莫如深,以至口口相传,无意识地涂抹掉郝炯身上的“灰色”,重塑他近乎完人的形象。这就是郝象舜大哥体现出来的“家族集体意识”的根源所在。这或者也算是为长者讳吧。
其实,郝金章为郝炯所做家传已交代得很明晰:“迨清帝即位,当道交章荐公,公依然不为所动,有柬谢某抚军诗以见志。后有奸人思中伤公,谓公素娴韬略,族大丁多,将有田横之举。公不得已,遂薙发受清命,初任湖广武昌兵备道,旋调浙江水利道。履任未久,称疾以归。”我从心底敬佩郝金章先生的秉笔直录,他没有为祖上文过饰非,把郝炯后半生的履历浓缩在几十个字中,个个下得沉重妥帖。
甲申国难,对当时任何一个有气节的读书人而言都刻骨铭心。斯时大江南北众多士子手操格格不入的刀枪,意欲用孱弱的肩头顶起坍塌的皇天,其抵抗之惨烈史不绝书。郝炯曾经直接参与抗击“北兵”,对大清自然没一点好印象,他也曾想杀身以殉主上,但高堂衰矣,想到齐老夫人苦节抚育之恩未报,他只能选择忍辱苟生。这年秋天,隐居于济南的郝炯,展览一幅当年永年门生所绘的画作,触景生情,题下一段伤痛的文字:“平干多佳士,文章之外寄兴声歌。余尝与游咏漳釜之滨,鸟语花香,天然远韵。今睹此卷而不能无感也。甲申秋季从火居士书于济南之安和坞。”今昔之感,兴废之慨,亡国之痛,俱隐然其中。“从火居士”的署名,似乎预示着他胸中依然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随时准备喷薄而出,然则,“安和”者实际蕴藏着悲愤与激荡也。
征召他的文书很快来了。全家人的性命都悬在他这个决定上。一个夏雨连宵的夜晚,闪电划过木窗,雷声炸响在半空,他辗转难以安枕,暴风雨摧撼着他痛苦的神经,既然不能成眠,干脆披衣就灯,援笔抒怀,写下了《又夏雨连夜,柬耿抚军胡方伯,谢其欲荐己也》一诗:
     夏时霖雨弄秋塞,滴透空阶未肯阑。
     薄麦上场泥做垛,新禾在垄草成芊。
     床头屋漏频移视,灶底薪难再减餐。
     惟愿目前能出户,不求指日许弹冠。
诗中委婉地表露了自己安于田园、老病未卜、不慕显达的心迹。他另有一首《题芦雁》的诗说得更直截了当,虽未表明作于此时,但也应该相差不远,——以郝炯的秉性论,他是较为热衷仕途的,能让他心灰如斯,只会是不愿与新王朝“合作”吧。诗道:
     荒塘野水任婆娑,弄掌修翎还太和。
     不是懒飞甘饿腹,稻梁肥处罗网多。
不过,他到底抵抗不住压力,居心不良者造谣说他有异志,也就是上面郝金章所说的“田横之举”,这种舆论的杀伤力太大了,不由他不乖乖就范。还就在几年前,他执剑立在肥乡县城头,随时准备血溅碧霄,面对北兵数万铁骑凛然不惧。而今却低下头来,大丈夫忍气吞声,苍天无语,悲风凝噎。
尽管他很快致仕,但一张白纸到底是溅上了一滴墨污,那是永远洗不去的,“贰臣!贰臣!!!”他一千次地默念这两个字,感受着被利刃分解的痛楚。去世前一年,即康熙十二年,齐河县新修县志竣工,他受邀作序,从这篇王顾左右而言他的短文里,隐然可以察觉到他情怀之潦倒不堪:“炯抱疴乡居,衰老日甚,吐纳药饵之外,概不问闻,况文章之道?何敢珥笔取笑大方也……”
作为以忠孝为精神支柱的士人群体,每每改朝换代他们的灵魂就要经受大清洗,人格结构遭受强地震,——可悲的且可笑的是,在中国,改朝换代的事就像小孩过家家一样稀松平常。于是,注定要有一批士子为旧王朝埋单,为新王朝献上血祭。等时间淡化了血痕,另一批读书人开始走上新朝的舞台,依然是粉墨登场,依然是端袍束带,依然是有板有眼。这是一个历史的怪圈。
顾炎武曾有过“亡国”与“亡天下”的精辟论述,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大多为“一家一姓之亡”,若以苍生计,不值得为其悲悼,若为个人名誉计,更不该甘做一家之奴;道统崩溃之“亡天下”,才值得为之撕心一恸。明清转换,天地易色,正是“亡天下”的最切实的样本,像郝炯这样的知识分子必然要背负道义的十字架,受到心灵的拷问,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当然,我们也不能过分苛责古人,郝炯的短暂仕清尚不能与钱谦益们的甘心拜降相提并论,他内心的不合作是真诚的,所作所为也是形格势禁之下,不得已而为之。
                   八
那时节,人们经常会看到一位须发杂然的老者,或乘马或坐车,施施然行于孙耿的田间曲径,一群少年肩锹挈筐,雀跃相随。老者目光流过这群孩子,充溢着慈爱之情。
郝炯在一则札记里说道:“予近日好修养之术,暇即种植花卉,以备游观。然不求远方难得之物,惟求易生而色艳者,使生意满庭而已。丁酉六月初八日,来乡种葵数品,时细雨三日,暑气一清,携幼子小道士、长孙从宽,锸地布种,各题佳名标记壁上。”
怡情田园,教导子孙,这是何等洒脱的生活啊!从郝炯留下的手札中,这样的文字在在皆是,似乎他很逍遥,很忘情,可是这总给人以欲盖弥彰之感:他在以外在的旷达健忘掩饰着内心深处的呼啸。
此外,作为名流少不了与名流打交道,饮酒唱和,谈书论画,切磋养生之术,追寻长生之道,这成了郝炯五十岁之后生活的主要内容。顺治十五年,山东新学政、大诗人施闰章邀约他一同踏访济南山水,在药山附近偶然发现了明代大文人李开先的墓地,“不封不树”,荒草残碣,感慨系之,遂为之重新修葺,封土树碑,又协力重建白雪楼,还替开先先生找到一位近支做“烟火继嗣”。这应该算郝炯晚年比较高调的一次露面吧,风雅蕴藉,亦颇有黍离之遗韵。与画家熊辅周的交往与他青年时的嗜好有关,在画中放逸身心成了他最好的逃避方式,一次他与辅周开玩笑道:“人生乐少愁多,况中年以后之人易于生愁,岂可不自寻乐事也?所谓乐事即目前小小山水便足快心,若必欲遨游于名山大川之间,恐又以寻乐反劳其心矣。”好言乐者,未必就乐,盖以乐掩盖其悲苦心境罢了。
几树花开花落,数卷岐黄老庄,对影自豪的梦已经远了,仗剑击杀的铿锵换成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宇宙似乎在老去,烟云似乎在消散,昏昏欲睡的沉思偶尔被什么刺激一下,随即又归于平静如初,日月就这样消磨着一位曾经的豪客,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时日差不多了,他伸出苍老的手臂,打量一眼曾经遒健有力的双手——而今它们真称得上是惨不忍睹了,一副在心底酝酿多时的“自挽联”滞涩地涂抹于狼毫之下:“有生到于今,读几句书,耕几亩地,教养几个儿孙,不免红尘中劳劳碌碌;世界一夕已作古,了无数债,为无数影,人脱离无边苦海,方知道白云外潇潇洒洒乾坤。”竟然没半个字谈到功业!那曾经的家国情怀莫非也付诸流水了么?到底——到底他已洞彻了全部的人生世事。
此后,我一次次经过这个名叫孙耿的村庄,他那有声有色的一生霎时生动起来:青年吟诗复击剑,壮年策马挥长戈,暮年霖雨听秋风。我似乎又听到远处隐隐飘来那首《虞美人》的歌声,“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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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4 20:11:08 | 显示全部楼层

齐河“水边家族”的幻灭与遗响
□赵方新
就像一阵飓风最先摇撼掉硕大的果实,仅仅百年时光,那些曾经繁盛于黄河下游左岸齐河县的显赫家族无一例外地烟消云散。这些氤氲着浓烈水汽的传统家族浓缩着中国近代史的所有悲欢离合,它们的消亡象征着古老民族原有生态的颠仆不复,随之,如影随形的幻灭感充斥着风雨中蹒跚前行的步履,至今隐隐的遗响犹然传来无尽岁月的巨大喟叹……

被鲁迅拿来说事的“齐河马家”
1773年的一天,端坐在太和殿龙椅上的乾隆皇帝一脸愠怒,玉阶之下跪着一位诚惶诚恐的臣子。事情的起因是满臣天保和汉臣马人龙,共同上了一道针对科场舞弊案的奏折,因天保的名字在前,落款时马人龙便也叨光,一起称“奴才天保、马人龙”。乾隆御览之后大为光火,指着浑身筛糠的马人龙斥责道:“尔等汉臣竟敢冒称‘奴才’!”当庭宣布:“凡内外满汉诸臣会奏公事,均一体称‘臣’”。
一百多年后,鲁迅先生忽然想起此事,有感于“想做奴才而不得”,在杂文《隔膜》中大发感慨:“满洲人自己,就严分着主奴,大臣奏事,必称‘奴才’,而汉人却称‘臣’就好。这并 非因为是‘炎黄之胄’,特地优待,锡以嘉名的,其实是所以别于满人的‘奴才’, 其地位还下于‘奴才’数等。”
作为这件不光彩事件的主角,马人龙就出身于齐河县城赫赫有名的仕宦之家“马家院”。明代初年马氏先人由山东诸城迁徙齐河县,渐次繁衍,竟成一方显贵阀阅。齐河近代名人郝凤章称赞马家是“代有闻人,簪绂云兴,珥貂相望,负燕南之重誉,为齐右之世家”,可以想见其盛况。
马氏家族最大的特点是,这个家族的血脉里始终不知疲倦地奔流着热衷仕宦的热血,几百年间累代簪缨,朝里朝外枝枝蔓蔓,形成了一个庞大繁复的官僚关系网。即以马人龙时期为例,马家就出了官居礼部郎中的马人龙,做了平阳府同知的马和龙,位列内阁中书的马犹龙,放了华容县和巴陵县知县的马见龙,一时荣华尽归,达到了这个钟鼎玉食之家的最高点。
马家留给后人的不仅仅是艳羡之情,更多的是掺杂着无数猜测和好奇的街谈巷议。马人龙在朝为官时与刘墉、纪晓岚比肩而立,三人过从甚密。确切可知的是,纪晓岚与马家一位做过户部陕西司主事的马润是儿女亲家,亲自捉刀,以皇朝第一才子的文笔为马润写下了一篇《户部陕西司员外郎马公墓志铭》。由此不难推测,纪大才子与马家的渊源何其深厚。而关于刘墉与齐河马家的传闻在当地最为炽烈。据马人龙的传记记载,马人龙曾经在刘墉的老爹刘统勋手下办事,深得刘中堂嘉许,有白纸黑字的记载为凭,不用费什么思量。但比这白纸黑字更加言之凿凿的则是乡人嘴里的一段往事,“刘墉的姥娘家就是齐河马家,有一年刘墉来走姥娘,齐河乡间的绣球灯舞艺人为他表演,刘墉看得兴致盎然,赋诗一首:‘故里乡人稠,烛灯似龙游。祝阿独一秀,官册村史留。’”据说老马家祠堂的牌匾就出自刘墉之手,而刘墉的书法常被推许为清代之冠,想想这样的殊荣天天显摆在门楣之上,那是何等的气势和气派。 有人考证出其文是“神耀得道”四字,但实情却不得而知,因为随着1973年老齐河县城从黄河岸边搬迁到京沪铁路沿线的晏城镇,马家连片的宅院与那座八百多的老城一同湮灭于腾空而起的滚滚尘埃。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春的料峭寒风里,一位瘦削的游子驻足黄河大堤上,使劲眺望着记忆里那片被称为“马家院”的房屋,几百间的规模,却已是看不到半点往昔的影像。这位名叫马森的马家后人,已是著作等身的台湾重量级作家,苍茫无限的怅惘遮断了望眼,黯然复黯然,只有身侧的黄河水依然不舍昼夜……

郝家:草莱间的文化世家
我踏进齐河县北乡那个叫孙耿的村庄,蓦地升起厕身于琳琅璀璨的文化长廊之感:最叫人难以置信的是就在这片普通的村子里,竟然走出了那么多竞秀齐鲁文坛的英才,而这个绚烂的文化世家的凋零,更像夜空中的烟花留给广袤的乡间以无尽的寂寞。
“郝家的文章,马家的宰相,房家的牌坊”,这是坊间老齐河人私底下不能不服气的“三大样”。马家到底没出来宰相,但为官的人加起来也够煊赫一时;房家的牌坊那也绝对的老齐河城一景,是明朝嘉靖皇帝为大同巡抚房守士敕建的,材料都是货真价实的“皇宫专供”;可就是这样,排在首位的还是老郝家的文章,可见其家族文势的雄壮,简直无人能撄其锋。
郝氏所在的孙耿镇距离齐河县城五十多里地,其祖上于明永乐年间由河北霸州迁徙而来,到了明末出了一位叫郝焜的举人,一位叫郝炯的进士,兄弟二人的文采风流辉映历下,很快得到许多知名文人的印可。尤其是郝炯后来入朝为官,做了兵科给事中,刚正不阿,发起了对当时权臣周延儒的弹劾运动。这兄弟俩开源了郝氏后代的浩荡文脉,先后出了以研究《周易》而闻名的郝宜栋,以善治《四书》而蜚声的郝宁愚,以诗歌称雄乾嘉年间齐鲁诗坛的“郝氏四子”,以奠基山东近代中医教育而名彪史册的郝凤章,其他工书者、善画者、好文章者,指不胜屈。
郝家的文章以郝氏四子最为显著。郝氏四子之间的血缘关系密切,郝允哲与郝允秀为兄弟,郝秋岩与郝筨为姐弟,二人皆出自于郝允哲膝下。郝允哲中过乾隆年间的进士,与著名学者周永年曾经一同在济南的龙洞读书,是很要好的朋友。当时泺源书院山长申士秀对郝允哲与周永年有句赞语:“吾门如林汲之研经、吾子之咏诗,可称两绝,他日可以张吾军。”当时淄川著名文人张廷寀称他的诗歌是“雄放恣肆”,格调高古。其弟郝允秀一生沉于下寮,在为生计奔波的间隙始终“以诗为马”,写下了近万首诗歌作品,是四子中作品最多,艺术造诣最高的一位。可惜,因为限于当时条件,他的许多作品今天已不能见到。郝秋岩的一生因为诗歌而幸运,因为诗歌而悲苦。这位一生留下240多首诗歌佳作的女子,仿佛被命运下了毒咒,接连遭遇了丧父、丧夫、丧子之三不幸,以至于后来她认为“这都是诗歌惹得祸”,从此搁笔不写。郝秋岩又是幸运的,诗歌拯救了她平庸的人生格局,让她成为中国为数不多的重量级的女诗人。把郝秋岩视为“清代的李清照”一点也不为过,她的诗歌的品质足金足色,感情深挚,一往情深,读来令人动容。郝筨的命运也没有什么起色,他风流倜傥,时常来往于齐河济南之间,与当时的名流相互唱和。有人将他视为李商隐一流的人物,他也便在诗酒里沉沦下去。他的诗歌充满了绮丽的哀怨和缠绵。
这就像一场不应该发生在草莱间的盛宴,郝氏的文风自“四子”后再难掀起宏阔的波澜。清末民初以“举人兄弟”亮相的郝金章和郝凤章,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可是古诗古文在不久后新文化运动的洪涛中,被打得樯倾楫摧,东倒西歪,他们也就失去了施展的场地。
现在乡人们依稀记得的是,“小皇帝”郝济之带领还乡团杀回来的旧事,不过他最终仓皇离开了这片郝氏祖荫之地,去了海峡那边。据说——只是据说——改革开放那几年,他曾经想回来看看,可是到底没敢回来,——他结下的仇家太多了。
一个文化阜盛的家族竟以枪杆子里冒出的硝烟画上句号,难怪历史老人露出一缕苦涩而无奈的笑意。

孟家:齑粉化的“亚圣之家”
1924年1月,一位来自山东长清县的青年人意气风发地步入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会场,斯时激荡的革命情怀比天际的怒涛还要汹涌澎湃。可是他并不知道,他身后那个经历数百年缔造的家族,即将在时代的风雷中分崩离析,这个曾经费心巴力到邹城孟氏祖庙认祖归宗的“亚圣之家”,将在血缘的撕裂和阶级的火并中走向齑粉化。
位于今天齐河县南部赵官镇的孟家,原属济南长清县的大户,建国后随着区划的调整而归入齐河户籍。赵官镇孟家在长清县是当仁不让的“第一家”,民国初年其家族产业已经遍及方圆几十里,分蘖出南旭升、北旭升、耐升堂、东旭升(由“南旭升”分出)、济升堂(由“北旭升”分出)、同升堂几大堂号,赵官镇沿街的商铺都为孟家所有,长清县城和济南府也有孟家的商号。一直被“特殊公民”情结笼罩的孟家在近代工业化的大潮中,一直没有踏出那一小步,只是秉承着耕读传家的圣训,在骡马的嘶鸣和长工踢踏的脚步声里惬意度日。
但时代的烈火很快引烧过来,孟民言参加了国民党,成为山东国民党最早、最活跃的分子之一,并把他的老乡李仙洲推荐进了黄埔军校一期。几乎与孟民言前后脚,孟若玄、孟可铭、孟淑华加入了共产党,连在老孟家长大的外甥女王岩也卷入了革命的洪流。孟民言和孟若玄的分野也预示了这个大家族不可弥合的裂痕。后来孟民言曾任国民党南京*政*府*教育督学,终老于李仙洲帐下;而孟若玄这颗中共的新星却于出差途中擦枪走火,不幸殒命。
烈焰并未悄然熄灭,而更加不可遏抑。土改时期因纠葛于各种矛盾之中,孟氏家族的掌门人物北旭升的孟广存被乱棍打死,南旭升的孟昭禧、东旭升的孟昭荣、孟宪棋各判了25年的监禁。据孟广存的儿子、现居北京的孟昭珂先生追忆,其父勤俭持家,粗通文墨,喜欢摆弄易经,北旭升的日子全靠他一人打理,家里的人都称他为“二掌柜的”。
灾难依然吸附在这个清高的家族之上。文革时期规模宏大的孟家“林地”惨遭荼毒,清代名进士孟毓藻的寝墓被孟氏子孙带头刨开,目的只有一个——找找有没有传言中的金银珠宝。更令人发指的是,某些 “造反派”竟把同升堂孟继言的夫人,一位80多岁的老太太抓回赵官镇,让她在挖完的坟坑里住了好几天。
斯文之家破败如此,摧折如斯,令人唏嘘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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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5-9-4 20:13:14 | 显示全部楼层
如今,穿行在这片与省城济南隔河相望的土地,我们感到的只是现代化加剧的呼啸和城市化的骚动,那些关于高门大邸里的秋千、杯酒诗文、人事纠葛早已风华枯萎,渐渐淡去,或许再过几十年,竟也有人懒得提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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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9-5 21:17: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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