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

雨过后

　　 咱河南这地方，着实是撅一锨土，就嗅得见历史；鞠上一捧水，就尝得出文化的甘甜啊。若略通历史，你所背诵的夏商周、西东汉便是自河南开始撰写；若喜好书法，你刚刚识得的三五个甲骨文字，也不过就是殷商千年前没落后依然闪亮的奇葩；倘你读诗诵经，且用河南话朗读吧，白居易、杜甫、李商隐几位先贤，可是操着地道的河南话写就的诗；倘你游历四方，且来河南住上几年吧，少林寺、龙门石窟、黄帝故里、安阳殷墟、嵩山、云台山、王屋山、白云山... ...名迹大川定让你流连忘返。
　　 可是呵，我想对你说的，不过是一盏油灯，一种早20年，也还能在每家每户里见到的，那种有个小碟般的油盏，油盏下是细长灰暗的铜颈，颈下连接着黝黑的底座，等你注了油、燃了线，便发散出昏黄的、温馨的、令人陶醉的光芒的灯。曾有多少母亲，在这样的光芒里编织过自己对儿女的爱，曾有多少年轻人，在这样的光芒里憧憬过自己的梦。这豆大的火苗曾照射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也曾燃烧过形形色色的人生。
　　 这灯是从哪里来的呢？也许你要问，而我也无法详细的告诉你：河南这片土地是这般的玄妙，太多的事物我们无法细究。这里的老聃曾写下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说过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里的玄奘曾在多少年后翻译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这样的油灯，许多年前曾有，几千年前也曾有，从夏商到隋唐，从明清到解放。因为微不足道，所以不曾有人想起；因为太过熟悉，所以从来忘记。多少年来，它陪伴周文王梦到过飞熊，也曾在曹孟德的军帐里照映过群英，后来让李贺在晦暗的光中写下了充满鬼魅气息的诗篇，也许又在一个农户家里见证了一个孩子的诞生，有个先生起名字：就叫吉鸿昌吧。现在的它，静静地躺在某家农户的窗台上，盏中没有油，身上沾满了灰尘。
　　 我也和你一样，只有在记忆中，才能恍惚记起它的微弱光明。
　　为了你曾经已经忘记，现在还要慢慢的记起，或者从来不曾知晓，不曾听闻。我叙一叙我的童年，和我同年里伴着这豆大的火花一起跳动的回忆。儿时的记忆里，这一幕应该是到了夏天，因为彼时的身边有三五成群的街坊，还有不大的小孩嬉戏作乐，躲避着蚊蝇。同样，不远处会有这样一盏灯。或是怕小孩游戏时看不见脚下的路，摔了跟头？抑或是谁家什么时候在窗台上点亮后，忘记了吹灯？远处蝉声零落，蛙声四起，断续响起的蛐蛐叫算是伴奏，身上若有若无的凉风，算作是呼应。彼时的一盏油灯，正如一双慈爱的眼睛，温馨的观望着四下的芸芸众生。它穿越了历史的沧海桑田，历尽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像洛阳老墙上的一株草，开封古城里的一棵松，安阳殷墟的一粒石子，邙山岭上的一块瓦楞。和这块土地上许多东西一样：它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曲折经历，有着我们无法描绘的坎坷曾经。它同这片土地上年年岁岁繁衍生息的人们一样：把所有的苦难深埋土地，把所有的故事留给后人听，不过是默默无闻的存在，不过是日复一日的散发着自己微弱的光明。
　　 记忆里，也有过这样的画面：如若是冬天，正逢农闲时节，趁了夜幕初降，便总有八个六个闲农老汉，端了弦子，拿上梆子，拎了铜锣，支上班鼓，这锣鼓梆钹一响，弦子一拉，哪位婆娘便往人中一站，开口唱：“奴好比梧桐凤良伴不在，奴又比那鸳鸯侣谁把俺拆？奴好比芙蓉镜掩了光彩，奴又比孤山鸾鸣声悲哀”… …四下立站的人群，就齐齐落下泪来。苍凉悲远的豫西调，朦朦胧胧的灯光，或站或坐的观者，深邃黑暗的窗外。你难道不曾发觉：这反复唱诵的戏文，是这般的直指内心，这迷蒙黯淡的灯光，是这般渲染气氛？这多么像我们的生活，多少年来从来这般唱，从来这般过。我们品味咂摸着我们的平凡，碌碌无为的这么活，不曾有没落的帝都那种颓废，不曾有富庶贵地的骄横。似乎凄惶无助，却也秀美隽永，似乎昏暗无力，倒也充满光明。这里的百姓们在历史中忘记了历史，在生活中熬磨着生活，在这么普通的灯光里，唱诵着平凡的人生。
　　我们又常常念及那些儿时的许多风景，将这些风景铭记在心，深度放大：丑之为丑，美之为美。并将在自己今后的人生里，继续演绎这样的风景。譬如你和家人围坐着吃晚饭，父亲曾高谈阔论说古评今；譬如你晚上上完学堂后，回到家会看见窗纸上，映着母亲期盼迎接的身影。譬如你曾在这样的灯下，和姐姐一起学过剪纸，那一个个手拉手的小人人，逗得母亲呵呵发笑。譬如你曾伴着这样的灯光，和哥哥一起看小人书，被父亲一顿批评。每一次温暖的场景，都曾有过这样一盏灯。每一场灯下照亮的记忆，都在我们今后的人生路上印证过往浅浅深深。当我们为人长，为人父母的时候，我们又都曾有意无意的去找寻这一盏油灯，寻找这样的氛围，这样的温馨。可是不会有了，那些过去的，就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邂逅，一次不期而遇的幸福。我们在这之前无法得知她们的到来，甚至我们在这邂逅与幸福当中时，也不曾发觉她们的美好。我们的生活里太多的小人物自生自灭的悲与欢，冲淡了我们对地久天长刻骨铭心的信仰。我们不曾认为我们创造了历史，但岁月的长河却将千千万万个我们镌刻成为一道类似伤疤的风景，深刻而缱绻。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喜欢离别，或是依了怀旧的情愫，在某些家户里，你也因此还能看见我们的这盏油灯。他们又会长久的保存吗？不一定。这样的庄户，多是早些年，因为什么原因手头也有过一笔积蓄，早几年翻盖了楼房，日子却也并不十分殷实，现在又重新在农村林立的新修的洋楼平房中害羞赧颜般矮下头去，重回归到天增岁月人增寿不停歇的奋斗中的那些庄户，他们的当家人都已年老，当年翻盖瓦房时的风光已不再，只有望着村头的老榆树发呆，或是望着堤边的河水愣怔。也许你叫他老张叔，或者李三爷？也就是他们的窗台外、门仡佬、面缸旁，还会收拾着这么个油灯。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已经搬到了城里住，他们也曾到城里住过几天，因为住不惯又返了回来。他们怀旧但并不守旧，因为这时的他，已并不再想起，那盏过去被悉心擦拭后收拾起来的油灯。整个老屋子被日光灯照的惨白，空荡荡的。他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看过自己的老屋：被雨水潮坏的屋基，泥胚已经成块往下掉。墙面有着东拨西划的污迹，像是舞蹈的人形，或是什么失传的文字。这样看着看着他的心里就莫名的悲哀：他在这个老屋度过大半生，今天却从来未曾有过的感觉到了寂寞和陌生，同龄人一个个驾鹤而去，熟悉的地方再也不曾有过去的温馨。
　　 而只有当哪天，许是刚下过一场大雨，许是有了什么故障，当黄昏时分的乡村因停电而重新回到了往日的宁静时，我们的老张叔，才又会在满屋胡乱的摸索中，碰到了油灯那细长的光滑的颈。拿到屋外趁着夕阳的余晖，睁了老眼看上一眼：油台上已是经年的灰尘，一口吹去尘土飞扬；灯颈却如当时放下时一般的光亮，中间加夹杂着表示岁月的青锈纹；灯座一如既往的黝黑。返到屋内的床底再窸窣摸索一番，又摸出半小罐灯油——依旧是布满灰尘。这时拭过灯盏、注进灯油、放了棉线、点了油灯，豆大的火苗又跳跃起伏起来，老屋里重新笼罩了朦胧昏黄的灯光，整个屋子凭了这闪动的光，重新回到了一种熟悉与温馨。他坐在灯旁，似乎看到了年少时有过的希望，看到了自己那不曾惊心动魄不曾翻云覆雨的，夹杂着悠长的苦涩与细密的幸福的曾经。他的眼中，又仿佛有了消退多年的光彩，从门外经过或从窗间瞥见这些的我们，也仿佛找回了一种失落的文明，一种久违的心灵上的宁静。
　　 我是在一次归家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这一盏油灯，在老张叔的棺木前，它正摇摆着，发出着它依旧暗淡的光，虽然整个灵堂，早已被各式灯泡照的通明。
　　 也许就这样了吧，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记起多少历史中的故事，也许我们再也没有时间、没有闲心去把这样的事物聆听。现在的人群求的是实惠，谈的是华尔街金融风暴首富名流贵人大亨，梦的是财达三江兴隆四海日进斗金。不再有人为河南这块土地过去的璀璨而自豪，不再有人去这样把曾经的事物一一追寻。过去的时光逐渐离我们而去，我们就这样在一脉相承的充满寂寞与孤独的岁月里喁喁前行。

春风

现在油灯真不好找了？

郝建华

在有可是古董了呢.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