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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十七•论八首
道
道统夫形器,形器所以载夫道,即是物而是道存,即是事而是道在,近而易行,明而易见也。谓夫虚无惚恍而不可稽极者,非道也;谓夫艰深幽阻、高远而难行者,非道也;谓夫寂灭空阔而恣为诞妄者,非道也。道不离乎万物,不外乎天地,而总萃于人焉。天至大,万物至众,而人至灵,非是则道无以见也。故动静相根,道之几也;阴阳相乘,道之气也;刚柔相错,道之形也;消长相寻,道之变也。其包绵长,贯上下,统中外,使天地万物各受其成,守其则,而不可易者,则谓之太极;其迭生死,互往来,环始终,使天地万物各全其理,新其气,续其形,生生而不已者,则谓之造化;其湛静方一而不可易,变动周流而不可测者,则谓之鬼神;其全太极之体,乘造化之几,尽鬼神之情,而与道为一者,则谓之圣人。故天地者,道之区宇也;万物者,道之邮传也;圣人者,道之主宰也。
莫不出乎道,莫能离乎道,而人为甚焉。故道之赋予则谓之命,其得之理则谓之性,其制宰之几则谓之心,其发见酬酢则谓之情,其血气之所嗜则谓之欲,其义理之所得则谓之德,全心之德则谓之仁,尽心之德则谓之忠,推心之德则谓之恕,实心之德则谓之诚,德之品节则谓之礼,德之中和则谓之乐。敬者,持夫此者也;智者,知夫此者也;勇者,行夫此者也。修夫此者,贤也;尽夫此者,圣也;昧夫此者,愚也。推而行之,则天地万物各得其所;悖而忽之,则天地万物各失其序;致而极之,则天地万物各臻其极。奈之何?人之心甚易放,而其德甚易亡也。圣人有忧之,惧夫不克负荷,而道因之以坏也,于是观其时而佐其极。
生人之初,钦钦颙颙,醇而又醇也。天地自若也,万物亦自若也,各载夫道而莫有失也,圣人弗言焉。见解出矣,聪悟开矣,于是宓羲氏始泄道之几,而画夫卦,犹未见夫辞也。情欲生矣,血气胜矣,流于偏而入于左也,于是陶唐氏始曰中有,虞氏曰道心,曰人心。偏既胜矣,欲日张矣,桀侈纣肆,祸生人而毒天下也,于是汤曰建中,武曰皇极,伊尹陈一德,周公制礼乐,其革道之弊可谓至矣。厥后陵夷于幽厉,争夺于五伯,德不足而力,礼不足而刑,先王之制于是大坏,人心放纷而道日败也。于是仲尼氏出,作为六经,建道之极,而俾与天地并,为之男女夫妇、父子兄弟、君臣朋友而人之大伦正,为之礼乐刑政、文物制度而人之**立,为之士农工贾、服食居室而人之生理存。根刮推致,因仍损益,各底其极,道之用尽而其体具矣。既而颜子以之言仁,曾子以之言恕,子思以之言中庸,孟轲以之言浩然之气,皆所以羽翼夫道也。
道所以生形器,人所以居形器,大圣大贤所以修形器也。道之所生,圣贤之所修,斯人居之而已矣。彼昏无知,弃而弗居,放心亡德,昏荡戕圮,血气肆而道心亡矣,嗜欲张而天理灭矣,静动相违则道之几乖矣,阴阳舛悖则道之气紊矣,刚柔失中则道之形缪矣,不能运会则太极差,不能始终则造化熄,则道之原几乎塞矣。天原于道,道原于天,万物原于天地人,人原于天地万物,人不蹈道则天地万物坏,天地万物坏则道坏矣。道具于形器,亦坏于形器,形器所以载道,亦所以坏道也,则天地万物之中安用夫人乎?曾鸟兽草木之不若也。鸟兽草木虽不能纯具乎道,亦不能坏道,孰谓人而反坏道乎?于是高远者欲遗形器而离人类,遂入于虚无;诞妄者欲灭形器而绝人类,遂入于空寂。遗者而卒莫能遗,灭者而卒莫能灭,所以为异端,自以为是而不知其非也。盍于吾形器之中求吾之所不坏乎?吾之所固有者,道之所不坏者也。一形器坏则有一形器,道固无恙也。存而居之,则道在于是。故道一坏而在圣人,再坏而在六经,道虽屡坏而固在也。
天地万物者,道之形器也;六经者,圣人之形器也。道为天地万物以载人,圣人着书以载道。故《易》即道之理也,《书》道之辞也,《诗》道之情也,《春秋》道之政也,《礼乐》道之用也。至中而不过,至正而不偏,愚夫愚妇可以与知,可以能行。非有太高远以惑世者,惟夫未有见夫此也。故以为高远,以为幽深,以为艰阻也。庄周雄辨过于高,荀卿着书求夫异,后世百家众流,力探远蹈,欲出圣人之上,卒在圣人之下,曾不知至易者干,至简者坤。圣人所教、六经所载者,多人事而罕天道,谓尽人之道,则可以尽天地万物之道,能尽天地万物之道,则三才之蕴一贯于我矣。
嗟夫!天地万物,具在圣人之六经,日星而昭昭也,而由之者鲜。溃乱于嗜欲,撑裂于争夺,诱渎于富贵,浮靡于文章,沉溺于训诂,破碎于决科,支离于穿凿,荡于高远,惑于异端,穷于诈、昧于私而塞于不行。悲夫!圣人之形器将遂坏也欤。
命
命者道之令,居阴行阳、主性立心而不易焉者也。故有本然一定之理,判然一定之分,截然一定之数,沛然一定之气,所以赋予授受,穷天地,亘万世,化化生生而不已也。故其体则一定,而赋予则不定;其体则一本,而赋予则万本。由其体而及于用,自其殊而反于一,则惟齐非齐,参天两地,奇耦错综,天地万物皆受之而卒归之,莫不听焉,莫能易焉。出乎道,号召天地人物而使用乎道,千变万化不能离乎道而皆维系焉,是以谓之命也。故其大本着于太极,自其为动静,为阴阳,为刚柔,则太极之赋予而天地受之也;为二气,为五行,为寒暑昼夜,为生长收藏,则天地之赋予而万物受之也。人受太极天地之全,为心性,为形体,为男女夫妇,为父子君臣,为礼乐刑政,为生杀与夺,而万事万物听焉。故道造太极之命,太极造天地之命,天地造人物之命,人造万事万物之命,而且成太极天地之命者也。
始则受命,次则听命,次则造命,终则复命。夫道德仁义、孝悌忠信则得之于天,是受命也;寿夭穷达、贵贱得丧则定之于天,是听命也;宰制施为、成己成物则出之于己,是造命也;全而受之无所弃,全而归之无所违,尽其在我,与天为一,是复命也。受者修之而弗敢坏,听者顺之而弗敢违,造者操之而弗敢失,复者终之而弗敢怠,则太极天地能造我,而我亦能造太极天地,与太极为一,与天地为三,夫是之谓圣人。
仲尼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又曰:“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夫穷理尽性学也,至于命则知矣。居易以俟则听也,行险徼幸则违矣。故又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嗟夫!世之人不能为学以知命,又不能修身以俟命,动而弃掷,终以违悖,至于颠连跋疐,则曰“是吾命也”,可乎哉?凡弃父之命者,则曰不孝;反君之命者,则曰不忠;违师之命者,则曰不敬;矧于悖天之赋予而恣为戕伐,不返躬责己,而曰“在天之人也”,可以谓之不仁。故圣人安命,贤人俟命,而小人委命。安命者道化,俟命者德全,委命者自弃。
性
凡物之生,莫不有所本而为之性。天地本太极,则太极为之性;万物本天地,则天地为之性;人官天地,府万物,得于赋予之初,见于事物之间,而复于真是之归,则其所性根于太极,受于天地,备于万物,而总萃于人,所以为有生之本、众理之原也。故无所不本之谓命,无所不有之谓性,无所不统之谓心,无所不着之谓情。则性也者,命之地,心之天,而道德之府也。启道之善,体干之元,发阳之端,与生俱生而能生生,不与生俱坏而能不坏,与天地周流不入于伪妄,万事万变莫能外焉。其体则静,其用则动,其位则中,其理则善,其气则生,具德则仁,其蕴也充实,其积也辉光,混然而无间,粹然而不杂,所以复太极之本而得本然之全也。然而有理而后有气,有气而后有情。情复于气,气复于理,则能仍全。气徇于情,理昧于气,则用夫修道之教,而资于学问之功也。
夫气禀不能移,知觉不能夺,不待问学,安然而化,则圣之事也;夺而知所以存,移而知所以复,尽夫问学,以充夫性,则贤者之事也;溺于气禀之偏,诱于嗜欲之差,不为问学,亡而不复,则小人之事也。虽然,天之赋予者,一受其成而不坏,圣自圣,贤自贤,小人而自小人,本然而固有者,无加损焉。所以与太极为一,为命之地、心之天也。大圣大贤立极垂训,必本于是。仲尼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又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又曰:“利贞者,性情。”则推本然而言也。曰:“性相近,习相远。上智下愚不移。”则兼生质而言也。盖有本然之性,则有生质之气。性统气,气载性,相须而一也。故刘康公谓“人受天地之中以生”,而言其位;《乐记》谓“人生而静”,而言其体;子思子则谓“天命之谓性”,而言其所受;孟轲氏道“性善”,而言其理之本然,则无不尽也,无不备也。其言之差,自告子始。告子曰:“生之谓性。”生固可谓性矣,而所以生之理则不言也,是以差也。至荀卿则断然而谓之恶,恶岂性也哉?生质之情则有之,其本则非恶也。扬雄则为淆乱之言,曰:“善恶混性之理无不善,其恶则情之流也。”源而滑(汩同)之以泥,其清洁之本在焉,而遂谓之浊;日月而蔽之以云,其昭彻之本在焉,而遂谓之昏。清浊不相入也,昏明不相易也,而可混乎哉?本然之善,蔽而为恶,修而复之,则性自在焉。源泉清而日月明也,乌可谓之混也?至韩愈氏,则以五性、七情并义理、气质合而为言,则过夫荀、扬远矣。第谓性与情之品三,则太拘而有未尽焉者。盖自其同者而言,则万殊一本,自其异者而言,则一本万殊,非三品所能限也。至乎苏轼,则曰:“言性之差,自孟子之定名为善也。”曾不知孟子之言本诸孔子。孔子曰:“元者,善之长。”继之者善,则性善者。孔子言之也,向无定名,则人亦无定性哉?是亦一偏之言也。盖孔孟之言性也,本夫理,诸子之言性也,本夫气,是以至于谬戾而不知其非也。
夫通天下一理,会万物一气,无非本然之全也。尧舜幽厉之性同,而其生质则异,稷契颜曾则谓之人,商均丹朱杨食我子越椒可不谓之人乎?尧舜由之,而幽厉不由,彼能安全,此则恣而不返也。语其本然,则人与草木鸟兽异;语其生质,则人与草木鸟兽同。虽曰人也,而不能存,则亦草木鸟兽也;虽曰草木鸟兽也,如虎狼之父子、蜂蚁之君臣、豺獭之报本,苟能存焉,则亦人也。故孟子曰:“人之异于禽兽也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呜呼!物欲肆而天理亡,能存之者鲜矣。自言性者不一,而善恶之说差,又非惟不能存,而为惑世蠹道者窃之,诱人以善而导人以利,惧人以害而驱人以恶,以伪乱真,诪张诞妄,入于人也深。仁义道德之说不行,使天下之人皆忘其本然之说,无复人道,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遂底于乱而沦于血肉。悲夫!
心
命之赋予则谓之性,性之发见则谓之情,性情之几则谓之心。命者,性之本原;情者,性之功用;心者,性之枢纽。性与情为体段,充周而无不具;命与心为主宰,发微而无不在。帝出乎震而成乎艮,神则妙万物而为言;人禀于命而终于情,心则妙众理而为用。自动静而为阴阳,自阴阳而为天地,其所以然者,太极也;自命而为性,自性而为情,其所以然者,心也。故太极者,天地之心;心者,人之太极也。其几则神妙,其本则静虚,其才则施为,其用则不测,而惟正是生,惟变是适。动以道而裁以时,虽终日动而未尝动也;动以欲而滑以私,虽终日存而莫能存也。专而制之,则入于锢滞;委而任之,则入于流放;巧而用之,则入于机械;悖而行之,则入于欺罔。思欲静之,乃所以动之也;思欲安之,乃所以危之也;思欲养之,乃所以害之也。故以思为用,复以思为害,不思则妄,过思则妄,不应物则妄,逐物则妄;以意为才,复以意为害,逾越则妄,亏欠则妄,当举而不举则妄,不当废而废则妄;以知为导,亦以知为害,蔽昧则妄,穿凿则妄,当知而不知则妄,不当知而知则妄。妄,则非心也。故命可事也,性可存也,情可制也,惟心也则难。几微而易昧,知觉而易动,出入而易放,圆转而易流,光明闪铄,容理必入,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无所不体而莫能执其体,是以难也。惟仁可以全其德,惟义可以尽其用,惟智可以充其才,惟勇可以弘其力,惟畏敬可以闲其邪,惟克治可以去其害,不然则无不伤也,无不忘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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