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 少年先生陵川郝氏传奇第九讲）

晋川行者

郝经想的是：这些菜贩们整日忙碌，孩童正没去处，何不在寺中赁间房屋开个蒙馆，稍稍收点费用，既解小贩拖儿带女之困，也可补贴家用，岂不两全其美？这样想着，不由向寺中而来。守门小僧见了道：“小施主要跳水么？水井是在那边。”
“欲见寺中长老，烦请通报一声。”郝经将水桶放了道。
“师傅正在坐禅，不便打扰。小施主先挑水回家。每日清晨师傅必柱杖出门散步，明日早些来，或能见到。此时却是不见外客。”
郝经无奈之得挑了水桶到井边汲水。次日，郝经起了个大早又去挑着水桶出门，果见一老僧，白须飘飘柱杖出了寺门。郝经打了两桶水却不急于离去，走上前长揖道：“老禅师何往？借一步说话。”
“哦？你是谁家孩儿，这么早便来井边汲水，跌了碰了如何是好？家中无大人么？”
“我父在满城 教书，两个弟弟尚幼，故而挑水之事由我承担了。”
“好个孝顺孩儿！今年多大了？”
“整整十六了。”
“可曾读书？”
“正读私塾。”
“不知找老衲有何事体？”
“我看此处已成菜市，商贩们守摊，孩子无人照看，欲借禅师寺中房屋办个蒙馆，少许收些学费，不知禅师肯否？”
“哎呀呀，好极，好极！前几日还有人托老衲觅一先生，教孩童认几个字，学点算学，苦于先生难觅，你有此想法真是太好了。只是你正在读书，误了学业如何是好？”
“请老禅师家中叙话，现有母亲在堂，可彼此相商，请！”郝经颤颤悠悠挑起水桶，邀老僧去了。
怀英见郝经挑水久而不归，正出门观望，却见郝经领着以为老僧前来，遂上前问道：“禅师清晨而来，莫非是化缘么？”
“不是化缘，是结善缘来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系铁佛寺长老张仲安，可否道家中一叙？”
“禅师光临乃全家之福，请！”怀英邀张老进院，又在堂屋坐了。郝经将水倒入缸内，亦来堂屋，垂手立于侧。
“张老适才说结善缘，不知所指何事？”怀英向前施了一礼问道。“善缘即在此儿身上。”
“莫非是要经儿出家？”
“非也，非也！欲聘此儿为小先生，他已应了，不知夫人意下如何，”郝经遂将欲租寺中房屋，教蒙童之事说了。
“如此一来，我儿岂不要停学么？”
“娘且放宽心，儿尚能自学，且教学相长，不唯不会荒废学业，反会学的更为扎实；再者教蒙童也有些收入，还可以补贴家用。”
怀英默然不应，却眼中流下泪来，许久乃道：“经儿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父母，娘还有何话说？那就等你父归来送你去吧!”
郝经又问：“听禅师口音，莫非也是中原人氏？”
“老衲原籍保州，曾为汴京相国寺提点，久居中原。河南乱，遂反故土主持铁佛寺。故而中原逃难之人都投奔前来。老衲有何能耐安置？只好令其贩菜以为生计。只是孩童也太可怜了，私塾费用高，上不起，整日守在父母身边，终究不是办法；有小先生教他们，真是积德行善了。”张老起身告辞，郝经恭送至门首。
“就四月初一开学。我还得将南堂粉刷一遍，找些木板垒成课桌，孩童搬个小凳即可。”张老言毕挥手而别。
此后郝经每日仍去 学馆读书。至三月底，思温闻讯归来，将郝经约至堂屋坐了，指着先祖灵牌道：“明日孩儿便要执教了，为父有几句要言嘱告，这也是先祖教导父亲的。学习是为了求道，并非为了艺能；也是为了修身，不是为了禄养。今天下大乱正施以武治，不及以文才举士，故孩儿不要务应试之文。当今以诗文获取声誉，以记问获口舌之利，都是艺能之学，孩儿也不必专注于此。我郝氏先祖有学之次序：天人之际，道德之理，性命之原，经术之本，这是要放在首位的。诸子百家、史书、典籍，是考先代之迹的，当居其次。诸先生之文集，艺能之渊薮也，又当次之。其他如阴阳术数、异端杂学，无枉费日力。万勿慕他人之浮华，哀吾家之穷困。汝祖父有言：“士不能忍穷，一事不能立。”故忍穷乃为学之本、郝氏之家法也。“遂以《太极》、《先天》二图，《太极通书》、《西铭》二书付郝经：”这是你曾叔祖东轩老得之于程氏之门的理学宝典，若将此图此书读通了，则天下大势尽在掌中，相时而动，以为世用，必大有益。尔其勉之。“
郝经将二图、二书接了道：“儿幼时随父颠沛流离，深知百姓丧乱之苦，尔后若有为，唯‘为民’而已，此吾志也。”
思温大喜：“好好好，此乃人世间之大‘道’。儿又此志，吾心安矣！”
次日一早，郝经便赴铁佛寺。张老率众僧迎于寺门，且鸣鞭炮以示庆贺。因早已贴出告示，孩童踊跃而至，竟收了三十余名。家长纷纷向长老致谢：“禅师大慈大悲，解我家中拖累，来日多进香火。”
“哪里聘得小先生，年纪不大，老成持重，仅收半费，真是功德无量！”
“佛门圣地，又开蒙馆，佛堂也生辉不少。”
众人纷纷相谢。
张老喜得胡子都抖动起来 : “不用谢我，孩童先来拜见先生！”学童一一上前行礼，入了寺门。
郝经担任小先生那年是蒙古太宗十年，岁次戊戌（公元1238年），延至八月，蒙古诏试天下儒士，及第者复其家，为奴者可为平民。郝经闻讯，不由怦然心动，教蒙童之余，遂务应试之文，开考之日瞒着父母前往应试，三试已毕却榜上无名，经此挫折，郝经更为发奋苦读，归家即对母亲道：“儿此后要留宿寺中，也好晚间自修。”
自此白日教书，得空则诵读经书，以日诵二千言为课，夜则考其传注。傍晚归家，帮母亲碾米磨面，二更又赴南堂，点起灯烛坐于案前，终夜不解衣带，诵读至精辟处则摘录。每遇疑难，必沉思良久，反复吟咏体味，期于必得必悟而后止。困倦至极，或伏或卧，假寐片刻。但醒，又苦读。天微明，即返家，或负薪、或汲水，帮母亲做饭。日出早饭毕又入南堂。天天如此，即使盛夏严冬亦无所改。
怀英见郝经每日晚间即去铁佛寺，不知他睡得可曾安好。一日趁二儿熟睡，悄悄起来却见晨星闪闪，天尚未晓。出了院门，将门带了便往寺中而去。来至铁佛寺南堂，见残灯无焰，郝经伏案未醒，案上经书开启，一旁放着笔墨。知经儿彻夜不曾脱衣睡觉，不禁流出泪来，滴滴泪珠落在郝经面颊。郝经尚在梦中，忽觉脸上冰凉，抬头揉揉双眼，见母亲站在身旁。怀英见儿醒了，哭道：“我儿为何这般苦读？累坏身子如何是好？”
“双亲忍穷，令儿读书，惟恐不专心，不成材，不苦学怎么行呢？”
母子相对而泣，泪流不止。
“两小弟尚在家中，母亲快些回去吧！”
“经儿能如此，郝氏有望了。”怀英擦了泪，起身回家，又千嘱咐万叮咛：“万万不可劳累过度而伤身。”
郝经初时习五经，先习《诗经》，又学《尚书》，继而研习《礼记》与《春秋》，《周易》则为终身之学。其余自《论语》《孟子》、诸子、史书、各如父亲所言，依次攻读，不敢擅自超越其序，亦不敢有所缺漏。如是苦苦学习，孜孜以求，竟达五年之久。
蒙古太宗十一年，岁次己亥，郝经年仅十七。七月下旬，从南堂归，见一人抱头缩肩蹲于家室，面色沮丧，似大有隐痛。怀英指而言道：“这是你表兄许国昌，刚从祁阳来。”郝经上前致礼问好。国昌叹道：“表弟年少尚知礼义，父亲已达天命之年，何乃竟不通人情之至！”郝经请表兄坐了，叩问其故。
国昌叹道：“自壬辰之乱，父弃家出走，到长垣入了子云道观，至今七年了不肯归家。我和你舅妈流落祁阳，方知姑姑在保州，我父却在河南，怎能见父一面诉说离别之苦呢？”
“舅舅因何不与表兄一家团聚？”
“唉！我父一向放浪形骸，有轻世之心，兼之世道艰难，命运不济，唯期吸孤风，抱明月，耿耿自若，遂遁入空门。妻孥亲友，全都抛弃，只言要去求道。我不见父面已三十年了。表弟能替为兄想个办法，令父归来么？”
“咦？有这样的事么？舅舅是求道用心太过了。人言至诚可通天地，何况是人呢？表兄既有孝心，盼父归来，我岂能不尽亲戚之义？道，其实很容易求得，而求道之人却以为很难；道，近在咫尺，求之者却以为很远；道，极为普通，求之者却以为很奇异。故而越墙垣、穿穴隙、至穷高极远处遁入空门以求道，最终只能陷于异端而终无所获。表兄也是明理之人，想那古之圣贤尧、舜、汤、文、武、周公，所坚守者即为道，未曾以为道很难，很远、很奇异。这些圣人又何曾避开人世去求道呢？为求道而背天理、违人情、弃妻儿，还能得道么？现舅父已陷于不义，使表兄不能尽侍亲之礼，忍疼割爱反自以为计，不是求道用心太过了么？一旦宛然长逝，遭谴责的又是谁呢？能被人所羡慕么？必然会被称之为 ‘弃人’。既然如此，象舅舅那样知书通达之人，一旦明白了 道理，还会这样做么？”
听至此，国昌起而紧握郝经手：“表弟小小年纪，析理如此透彻，语语中的，字字千钧。还求将适才所言书之于纸。”怀英亦道：“经儿果有见识，你舅舅也不是顽石，听到这些话能无动于衷么？快快写封书信，交由国昌带去，不信他不为所动。”郝经即伏于案上，一挥而就，洋洋洒洒竟有一千六百言之多， 题名为《请舅氏许道士出圜堵书》。刚写毕，思温适从满城归，国昌起身请安。
“ 哦——这是侄儿国昌，还是幼时在陵川见过面，而今年过三十了吧！”
“可不，三十有五了。姑父一向可好？”
“在学馆教书罢了。还亏经儿教了蒙童补贴家用，倒也能顾吃穿。”
“哦？表弟竟也当了小先生了。姑父看看这封书信，便知表弟的才学见识不凡。”
     国昌遂将郝经所书交付。
思温看后有何话说 ? 请看第十讲《一书出 石破天惊》。